2011年8月3日 星期三

李斯《用筆法》

夫書之微妙,道合自然。篆籀以前,不可得而聞矣。自上古作大篆,頗行於世,但為古遠,人多不詳。但為古遠,人多不詳,今斯刪略繁者,取其合理,參為小篆。凡書,非但裹結流快,終籍筆力輕健。蒙將軍恬《筆經》,猶自簡略。斯更修改,望益於用矣。用筆法,先急回,後疾下,鷹望鵬逝,信之自然,不得重改,如遊魚得水,景山興雲,或卷或舒,乍輕乍重。善思之,此理可見矣。
(原文收錄於:清。嚴可均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》 )

亞棲《論書》

凡書通即變,王變白雲體,歐變右軍體,柳變歐陽體。永禪師、褚遂良、顏真卿、李邕、虞世南等,並和書中法,後皆自變其體,以傳後世,俱得垂名。若執法不變,縱能入石三分,亦被號為「書奴」,終非自立之體。是書家之大要。

2011年7月23日 星期六

虞世南《書旨述》

客有通元先生,好求古跡,為餘知書啟之發源,審以臧否。曰予不敏,何足以知之?今率以聞見,隨紀年代,考究興亡,其可為元龜者,舉而敘之。

古者畫卦立象,造字設教,爰寘形象,肇乎倉史;仰觀俯察,鳥跡垂文,至於唐虞。煥乎文章,暢於夏殷,備乎秦漢。洎周宣王史史籀,循科鬥之書,采倉頡古文,綜其遺美,別署新意,號曰籀文,或謂大篆。秦丞相李斯,改省籀文,適時簡要,號曰小篆,善而行之。其倉頡象形,傳諸典策,世絕其跡,無得而稱。其籀文小篆,自周秦以來,猶或參用,未之廢黜。或刻於符璽,或銘於鼎鍾,或書之旌鉞。往往人間,時有見者。夫言篆者傳也,書者如也,述事契誓者也;字者孳也,孳乳寢多者也。而根之所由,其來遠矣。先生曰:「古文籀篆,曲盡而知之,愧無隱焉。」隸草攸止,今則未聞,願以發明,用袪昏惑。曰:「至若程邈隸體,因之罪隸,以名其書,樸略微奧,而曆禩增損,迄以湮淪。而淳喜之流,亦稱傳習,首變其法,巧拙相沿,未之超絕。史遊制於《急就》,創立草槁,而不之能。崔杜析理,雖則豐妍,潤色之中,失於簡約。伯英重以省繁,飾之銛利,加之奮逸。時言草聖,首出常倫。鍾太傅師資德昇,馳騖曹蔡,仿學而致一體,真楷獨得精妍。」而前輩數賢,遞相矛盾,事則恭守,無舍儀則。尚有瑕疵,失之斷割。逮乎王廙王洽,逸少子敬,剖析前古,無所不工。八體六文,必揆其理,俯拾眾美,會茲簡易,制成今體,乃窮奧旨。先生曰:「於戲!三才審位,日月燭明,固資異人,一敷而化。」不然者,何以臻妙?無相奪倫,父子聯鑣,軌範後昆。先生曰: 「書法元微,其難品繪,今之優劣,神用無方。」小學疑迷,惕然將寤,而旨迷之義,其可聞乎?曰:「無讓繁詞,敢以終序。」

虞世南《筆髓論》

文字經藝之本,王政之始也。倉頡象山川江海之狀,蟲蛇鳥獸之跡,而立六書。戰國政異俗殊,書文各別,秦患多門,定為八體。後複訛謬,凡五易焉。然並不述用筆之妙,及乎蔡邕張索之輩,鍾繇王衛之流,皆造意精微,自悟其旨也。

辨應
心為君,妙用無窮,故為君也。手為輔,承命竭股肱之用,故為臣也。力為任使,纖毫不撓,尺丈有餘故也。管為將帥,處運動之事,執生死之權,虛心納物,守節藏鋒故也。毫為士卒,隨管任使,跡不拘滯故也。字為城池,大不虛,小不孤故也。

指意
用筆須手腕輕虛。虞安吉云:「夫未解書意者,一點一畫,皆求象本,乃轉自取拙,豈成書耶?」太緩而無筋,太急而無我骨,側管則鈍慢而多肉,豎管則乾枯而露骨。及其悟也,粗而不鈍,細而能壯,長而不為有餘,短而不為不足。

釋真
筆長不過六寸,捉管不過三寸,真一行二草三,指實掌虛。右軍云:「書弱紙強,筆強紙弱。」筆強者弱之,弱者強之也。遲速虛實,若輪扁斫輪,不徐不疾,得之於心,而應之於手,口所不能言也。拂掠輕重,若浮雲蔽於晴天;波撆勾截,如微風搖於碧海。氣如奔馬,亦如朵鉤,變化出乎心,而妙用應乎手。然則體約八分,勢同章草,而各有趣,無問巨細,皆有虛散。其鋒員豪蕝,按轉易也,豈真書一體?篆草章行八分等,當覆腕上搶,掠豪下開,牽撆撥<走曆>,鋒轉行草,稍助指端鉤距轉腕之狀矣。

釋行
行書之體,略同於真。至於頓挫磅礴,若猛獸之搏噬;進退鉤距,若秋鷹之迅擊。故覆筆搶豪,乃按鋒而直引其腕,則內旋外拓,而環轉紓結也。旋豪不絕,內轉鋒也。加以掉筆聯豪,若石瑩玉瑕,自然之理。亦如長空遊絲,容曳而來往;又似蟲網絡壁,勁實而複虛。右軍云:「遊絲斷而能續,皆契以天真,同於輪扁。」又云:「每作點畫,皆懸管掉之,令其鋒開,自然勁健矣。」

釋草
草則縱心奔放,覆腕轉蹙,懸管聚鋒,柔豪外拓。左為外,右為內,起伏連卷,收攬吐納,內轉藏鋒。既如舞袖,揮拂而縈紆;又若垂藤,樛盤而繚繞。蹙旋轉鋒,亦如騰猨過樹,逸虯得水,(一作躍鯉透泉)輕兵追虜,烈火燎原。或氣雄而不可抑,或勢逸而不可止。縱狂逸放,不違筆意也。右軍云:「透嵩華兮不高,逾懸壑兮能越。或連或絕,如花亂飛。若強逸意而不相副,亦何益矣?」但先緩引興,心逸自急也。仍接鋒而取興,興盡則已。又生扌族鋒,仍豪端之奇象,兔絲之縈結,轉剔刓角,多鉤篆體,或如蛇形,或如兵陣。故兵無常陣,字無常體矣。謂如水火,勢多不定,故雲字無常定也。

契妙
欲書之時,當收視返聽,絕慮凝神,心正氣和,則契於妙。心神不正,書則欹斜,誌氣不和,書則顛仆。其道同魯廟之器,虛則欹,滿則覆,中則正,正者衝和之謂也。然字雖有質,跡本無為,稟陰陽而動靜,體萬物以成形,達性通變,其常不主。故知書道元妙,必資於神遇,不可以力求也。機巧必須以心悟,不可以目取也。字形者,如目之視也。為目有止限,由執字體也。既有質滯,為目所視,遠近不同。如水在方圓,豈由乎水?且筆妙喻水,方圓喻字,所視則同,遠近則異。故明執字體也。字有態度,心之輔也,心悟非心,合於妙也。借如鑄銅為鏡,非匠者之明;假筆傳心,非毫端之妙。必在澄心運思,至微至妙之閑,神應思徹,又同鼓琴輪指妙響,隨意而生,握管使鋒,逸態逐毫而應,學者心悟於至妙,書契於無為,苟涉浮華,終懵於斯理也。

2011年7月20日 星期三

王羲之《筆勢論 》



告汝子敬:吾觀汝書性過人,仍未閑規矩,父不親教,自古有之,今述《筆勢論》一篇開汝之悟,凡斯字勢猶有十二章,章有指歸,定其模楷,詳其舛謬,撮其要實,錄此便宜,或變體處多罕臻其本,轉筆處眾莫識其源,懸針垂露之蹤難為體制,揚波騰氣之勢足可迷人,故辨其由堪愈膏肓之疾,今書《樂毅論》一本、《筆勢論》一篇貽爾藏之,勿播於外,緘之祕之,不可示知諸友,窮研篆籀功省而易成纂集,精專形彰而勢顯存意,學者兩月可見其功,天性靈者百日亦知,其本此之筆論可謂家寶家珍,學而祕之,世有名譽,筆削久矣。罕有奇者始克有成,研精覃思,考諸規矩,存其要略,以為斯論初成之時,同學張伯英欲求見之,吾詐云失矣。蓋自祕之,甚不苟傳也。

創臨章第一

夫紙者,陣也;筆者,刀槊也;墨者,兵甲也;水硯者,城池也;本領者,將軍也;心意者,副將也;結構者,謀策也;颺筆者,吉凶也;出入者,號令也;屈折者,殺戮也;點畫者,磊落也;戈斾者,斬斫也;放縱者,快利也;著筆者,調和也;頭角者,蹙捺也;始書之時不可盡其形勢,一遍正腳手,二遍少得形勢,三遍微微似本,四遍加其遒潤,五遍兼加抽拔,如其生澀,不可便休,兩行三行,創臨惟取滑健,不得計其遍數也。

啟心章第二

夫欲學書之法先乾研墨,凝神靜慮,預想字形大小、偃仰、平直,振動則筋脈相連,意在筆前,然後作字。若平直相似,狀如算子,上下方整,前後齊平,此不是書,但得其點畫耳。昔宋翼常作是書,繇乃叱之,遂三年不敢見繇,即潛心改跡,每作一波常三過折,每作一點常隱鋒而為之,每作一橫畫如列陣之排雲,每作一戈如百鈞之弩發,每作一點如危峰之墜石,屈折如鋼鉤,每作一牽如萬歲之枯藤,每作一放縱如足行之趨驟,狀如驚蛇之透水,激楚浪以成文,似虯龍之蜿蜒,謂其妙也。若鸞鳳之徘徊,言其勇也;擺撥似驚雷掣電,此乃飛空妙密,頃刻浮沈統攝,鏗鏘啟發,厥意能使昏迷之輩漸覺勝心博識之流,顯然開朗。

視形章第三

視形象體變貌猶同逐勢,瞻顏高低有趣,分均點畫,遠近相須播布,研精調和,筆墨鋒纎,往來疏密相附,鐵點銀鉤,方員周整,起筆下筆忖度尋思,引說蹤由永傳,今古智者榮身益世,方懷浸潤之深,愚者不俟。佳談如暗塵之視錦,生而知之發憤學,而悟者忘餐,此乃妙中增妙,新中更新,金書錦字本領為先,盡說安危,務以平穩為本分,間布白上下、齊平均,其體制大小尤難,大字促之貴小,小字寬之貴大,自然寬狹,得所不失,其宜橫則正如孤舟之橫江渚,豎則直若春筍之抽寒谷。

說點章第四

夫著點皆磊磊似大石之當衢,或如蹲鴟,或如科斗,或如瓜瓣,或如栗子,存若鶚口,尖如鼠屎,如斯之類,各稟其儀,但獲少多學者開悟。

處戈章第五

夫斫戈之法,落竿峨峨如長松之倚溪谷,似欲倒也。復似百鈞之弩初張,處其戈意,妙理難窮,放似弓張箭發,收似虎鬥龍躍,直如臨谷之勁松,曲類懸鉤之釣水,稜層切於雲漢,倒載隕於山崖,天門騰而地戶躍,四海謐而五嶽封,玉燭明而日月敞,繡綵亂而錦紋翻。

健壯章第六

夫以屈腳之法彎如角弓之張烏焉,為鳥之類是也。立人之法如烏之在柱,首彳亻之類是也。踠腳之法如壯士之屈臂,鳳飛凡氣之例是也。急引急牽,如雲中之掣電,日月目因之例是也。踠腳(兆刂)斡上捺下撚終始轉折,悉令和韻,勿使蜂腰鶴膝放縱,宜存氣力,視筆取勢行中廓落,如勇士伸鉤,方剛對敵,麒麟鬥角,虎湊龍牙,筋節拏拳,勇身精健,放法如此,書進有功也。牽引深妙,皎在目前,發動精神,提撕志意,(兆刂)剔精思祕不可傳。夫作右邊折角,疾牽下微開,左畔斡轉,令取登對,勿使腰中傷慢,視筆取勢直截向下趨義常存,無不醒悟。

教悟章第七

凡字處其中,畫之法皆不得倒其左右,右相復宜,麤於左畔,橫貴乎纖,豎貴乎麤,分間布白,遠近宜均,上下得所,自然平穩,當須遞相掩,蓋不可孤露形影,及出其牙鋒展轉翻筆之處,即宜察而用之。

觀彩章第八

夫臨文用筆之法復有數,勢並悉不同,或有藏鋒者大,藏鋒在於腹內,而起側筆者乏。亦不宜抽細而且緊,押筆者入。從腹起而押之,又雲利道而牽押,即合也。結筆者撮。漸次相就必始然矣,參乎妙理,察其徑趣,憩筆者俟失。憩筆之勢,視其長短俟,失右腳須欠也。息筆者逼逐。息止之勢,向上久久而緊抽也。蹙筆者將蹙即捺角也,將謂劣盡也,緩下筆要得所,不宜長不宜短。戰筆者合戰陣也,合葉也,緩不宜長及短也。厥筆者成機促抽上勿使傷長,厥謂其美者視形勢成機,是臨事而成最妙處。帶筆者盡細抽勿賒也,帶是回轉走入之類,裝束身體,字含鮮潔,起下筆之勢,法有輕重也。盡為其著而復反筆抽之。翻筆者先,然翻轉筆勢急而疾也。亦不宜長腰短項,疊筆者時劣。緩不宜長。起筆者不下(於腹內,舉勿使露筆起,止取勢,令不失節。),打筆者廣度。(打廣而就狹廣謂,快健又不宜遲及修補也。)

開要章第九

夫作字之勢,飾甚是為難,鋒銛來去之則反復還往之法在乎精熟尋察,然後下筆作,ノ字不宜遲,乀不宜緩,而腳不宜賒,腹不宜促,又不宜斜,角不宜峻,不用作其稜角二字合為一體,(並不宜闊)重不宜長,單不宜小,復不宜大,密勝乎疏,短勝乎長。

節制章第十

夫學書作字之體須遵正法字之形勢,不得上寬下窄。如此則是頭輕尾重,不相勝任。不宜傷密,密則似痾瘵纏身(不舒展也),復不宜傷疏,疏則似溺水之禽(諸處傷慢)。不宜傷長,長則似死蛇掛樹(腰肢無力)。不宜傷短,短則似踏死蝦蟆(形醜而闊也)。此乃大忌,可不慎歟?

察論章第十一

臨書安帖之方至妙無窮,或有迴鸞返鵲之飾,變體則於行中或有生成臨谷之戈,放龍牋於紙上,徹筆則鋒煙雲起,如萬劍之相成,落紙則椑楯施張,蹙踏江波之錦,若不端嚴手指,無以表記心靈,吾務斯道,廢寢忘餐,懸歷歲年乃今稍稱矣。

譬成章第十二

凡學書之道有多種焉,初業書要類乎本,緩筆定其形勢,忙則失其規矩,若擬目前要急之用,厥理難成,但取形質快健、手腕輕便,方員大小各不相犯,莫以字小易而忙行筆勢,莫以字大難而慢展豪頭,如是則筋骨不等,生死相混,儻一點失所若美人之病一目,一畫失節如壯士之折一肱,余《樂毅論》一本書為家寶,學此得成,自外咸就,勿以難學而自惰焉。

2011年7月15日 星期五

歐陽詢《傳授訣》

每秉筆必在圓正,氣力縱橫重輕,凝思靜慮。當審字勢,四面停均,八邊俱備;長短合度,粗細折中;心眼准程,疏密被正。最不可忙,忙則失勢;次不可緩,緩則骨癡;又不可瘦,瘦當枯形,複不可肥,肥即質濁。細詳緩臨,自然備體,此是最要妙處。貞觀六年七月十二日,詢書付善奴授訣。

蔡邕《九勢八字訣》

夫書肇于自然,自然既立,陰陽生焉;陰陽既生,形勢出矣。藏頭護尾,力在字中,下筆用力,肌膚之麗。故曰:勢來不可止,勢去不可遏,惟筆軟則奇怪生焉。
凡落筆結宇,上皆覆下,下以承上,使其形勢遞相映帶,無使勢背。

九勢
轉筆,宜左右回顧,無使節目孤露。
藏鋒,點畫出入之跡,欲左先右,至回左亦爾。
藏頭,圓筆屬紙,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。
護尾,畫點勢盡,力收之。
疾勢,出於啄磔之中,又在豎筆緊趯之內。
掠筆,在於趲鋒峻趯用之。
澀勢,在於緊駃戰行之法。
橫鱗,豎勒之規。

此名九勢,得之雖無師授,亦能妙合古人,須翰墨功多,即造妙境耳

歐陽詢《八訣》

丶(點)如高峰之墜石。
 L(豎彎鉤)似長空之初月。
一(橫)若干裡之陣雲。
丨(豎)如萬歲之枯藤。
  (斜鉤)勁松倒折,落掛石崖。
  (橫折鉤)如萬鈞之弩發。
丿(撇)利劍截斷犀、象之角牙。
 ㄟ(捺)一波常三過筆。

澄神靜慮,端己正容,秉筆思生,臨池志逸。虛拳直腕,指齊掌空,意在筆前,文向思後。分間 布白,勿令偏側。墨淡則傷神彩,絕濃必滯鋒毫。肥則為鈍,瘦則露骨,勿使傷於軟弱,不須怒降為奇。四面停勻,八邊具備,短長合度,粗細折中。心眼准程,疏密欹正。筋骨精神,隨其大小。不可頭輕尾重,無令左短右長,斜正如人,上稱下載,東映西帶,氣宇融和,精神灑落,省此微言,孰為不可也。

衛鑠《筆陣圖》

夫三端之妙,莫先乎用筆;六藝之奧,莫重乎銀鉤。昔秦丞相斯,見周穆王書,七日興嘆,患其無骨。蔡尚書邕,入鴻都觀碣,十旬不返,嗟其出群。故知達其源者少,喑於理者多。近代以來,殊不師古,而緣情棄道,才記姓名,或學不該贍,聞見又寡,致使成功不就,虛費精神,自非通靈感物,不可與談斯道矣。今刪李斯筆妙,更加潤色,總七條並作其形容,列事如左,貽諸子孫,永為模範,庶將來君子時復覽焉。筆要取崇山絕仞中兔毛,八九月收之。其筆頭長一寸,管長五寸,鋒齊腰強者。其硯取前涸新石,潤澀相兼,浮津耀墨者。其墨取廬冊之松煙,代郡之鹿膠,十年以上,強如石者為之。紙取東陽魚卵,虛柔滑凈者。凡學書字,先學執筆,若真書去筆頭二寸一分,若行草書去筆頭三寸一分執之。下筆點畫波撇、屈曲,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。初學先大書,不得從小。善鑒者不寫,善寫者不鑒。善筆力者多骨,不善筆力者多肉,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,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。多力豐筋者聖,無力無筋者病。一一從其消息而用之。

一[橫]如千裏陣雲,隱隱然其實有形。
丶[點]如高峰墜石,磕磕然實如崩也。
丿[撇]陸斷犀象。
乙[折]百鈞弩發。
丨[豎]萬歲枯藤。
丶[捺]崩浪雷奔。
刁[橫折彎鉤,以“刁”代替]勁弩筋節。

右七條筆陣出入斬斫圖,執筆有七種:有心急而執筆緩者,有心緩而執筆急者。若執筆近而不能緊者,心手不齊,意後筆前者敗。若執筆遠而急,意前筆後者勝。又有六種用筆:結構員備如篆法,飄飄灑落如章草,兇險可畏如八分,窈窕出入如飛白,耿介特立如鶴頭,郁拔縱橫如古隸。然心存委曲,每為一字各象其形,斯造妙矣,書道畢矣。永和四年上虞制記。

蘇軾《跋錢君倚書遭遺教經》

人貌有好醜,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。言有辯訥,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。書有工拙,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。錢公雖不學書,然觀其書,知其為挺然忠信禮義人也。軾在杭州,與其子世雄為僚,因得其所書佛《遺教經》刻石,峭峙有勢不回之。孔子曰:「仁者其言也仞。」今君倚之書,蓋仞雲。將至曲江,船上灘欹側,撐者百指,篙聲石聲葷然,四頋皆濤瀨,士無人色,而吾作字不少衰,何也?吾更變亦多矣,置筆而起,終不能一事,孰與且作字乎?

蘇軾《跋王晉卿所藏蓮華經》

凡世之所貴,必貴其難。其書難於飄揚,草書難於嚴重,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,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。今君所藏,抑又可珍,卷之盈握,沙界已周,讀未終篇,目力可廢,乃知蝸牛之角可以戰蠻觸,棘刺之端可以刻沐猴。嗟吧之餘,聊題其末。

蘇軾《書唐氏六家書後》

永禪師書,骨氣深穩,體並眾妙,精能之至,反造疏淡。如觀陶彭澤詩,初若散緩不收,反覆不已,乃識其奇趣。今法帖中有雲「不具釋智永白」者,誤收在逸少部中,然亦非禪師書也。雲「謹此代申」,此乃唐未五代流俗之語耳,而書亦不工。歐陽率更書,妍緊拔群,尤工於小揩,高麗遣使購其書,高祖嘆曰:「彼觀其書,以為魁梧奇偉人也。」此非知書者。凡書像其為人。率更貌寒寢,敏語絕人,今觀其書,勁險刻厲,正稱其貌耳。
(瑋麒註:永禪師,智永)

褚河南書,清遠蕭散,微雜隸體。古人論書者,兼論其平生,苟非其人,雖工不貴也。河南固忠臣,但有譖殺劉泊一事,使人怏怏。然余嘗考其實,恐劉泊末年褊忿,實有伊、霍之語,非譖也。若不然,馬周明其無此語,太宗獨誅泊而不問周,何哉?此殆天后朝許、李所誣,而史官不能辨也。
(瑋麒註:褚河南,褚遂良)

張長史草書,頹然天放,略有點畫處,而意態自足,號稱神逸。今世稱善草書者,或不能真行,此大妄也。真生行,行生草,真如立,行如行,草如走,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。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《郎官石柱記》,作字簡遠,如晉、宋間人。顏魯公書,雄秀獨出,一變古法,如杜子美詩,格力天縱,奄有漢、魏、晉、宋以來風流,後之作者,殆難復措手。
(瑋麒註:張長史,張旭)

柳少師書,本出於顏,而能自出新意,一字百金,非虛語也。其言心正則筆正者,非獨諷諫,理固然也。世之小人,書字雖工,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,不知人情隨想而見,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,抑真爾也?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,則其人可知矣。余謫居黃州,唐林夫自湖口以書遺余,云:「事家有此六人書,子為我略評之而書其後。」林夫之書過我遠矣,而反求於予,何哉?此又未可曉也。無豐四年五月十一日,眉山蘇軾書。
(瑋麒註:柳少師:柳公權)

黃庭堅《題繹本法帖》

鐘大理表章致佳,世間蓋有數本,肥瘠大小不同,蓋後來善臨搨本耳。要自皆有佳處,兩晉士大夫類能書,筆法皆成就,右軍父子拔其萃耳。觀魏晉間人論事,皆語少而意密,大都猶有古人風澤,略可想見。論人物要是韻勝為尤難得,蓄書者能以韻觀之,當得彷彿。

黃庭堅《跋蘭亭》

《蘭亭》雖是真行書之宗,然不必一筆一畫以為準,譬如周公、孔子,不能無小過,過而不害其聰明睿聖,所以為聖人。不善學者即聖人之過處而學之,故蔽於一曲,今世學《蘭亭》者多此也。魯之閉門者曰:「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。」可以學書矣。

黃庭堅《論書》

楷法欲如快馬人陣,草法欲左規右矩」,此古人妙處也。書字雖工拙在人,要須年高手硬,心意閒澹,乃人微耳。

黃庭堅《論書》

昔予大父大夫公及外祖特進公,皆學暢整《遺教經》及蘇靈芝《北嶽碑》,字法清勁,筆意皆到,但不入俗人眼爾。數十年來,士大夫作字尚華藻而筆、不實,以風檣陣馬為痛快,以插花舞女為姿媚,殊不知古人用筆也。客有惠棕心扇者,念其太朴,與之藻飾,書老杜「巴中」十詩。頗覺驅筆成字,都不為筆所使,亦是心不知手,手不知筆,恨不及二父時耳。下筆痛快沉著,最是古人妙處,試以語今世能書人,便十年分疏不下。頓覺驅筆成字,都不由筆。

黃庭堅《書贈福州陳繼月》

凡學書欲先學用筆。用筆之法欲雙鉤回腕,掌虛指實,以無名指倚筆,則有力。古人學書不盡臨摹,張古人書於壁問,觀之入神,則下筆時隨人意。學字既成,且養於心中,無俗氣然後可以作,示人為楷式。凡作字,須熟觀魏晉人書,會之於心,自得古人筆法也。欲學草書,須精真書,知下筆向背,則識草書法,草書不難工矣。

黃庭堅《自評元祐間字》

東坡先生云:「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,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」寬綽而有餘,如《東方朔畫像贊》、《樂毅論》、《蘭亭禊事詩敘》、先秦古器科斗文字。結密而無間,如焦山崩崖《瘞鶴銘》,永州磨崖《中興頌》,李斯《嶧山》刻秦始皇及二世皇帝沼。近世兼二美,如楊少師之正書、行、草,徐常侍之小篆。此雖難為俗學者言,要歸畢竟如此。如人眩時五色無主,及其神澄意定,青黃皂白亦自粲然。學書時時臨摹可得形似,大要多取古書細看,令入神,乃到妙處;唯用心不雜,乃是入神要路。

歐陽詢《用筆論》

有翰林善書大夫言於寮故無名公子曰:「自書契之興,篆隸滋起,百家千體,紛雜不同。至於盡 妙窮神,作范垂代,騰芳飛譽,冠絕古今,惟右軍王逸少一人而已。然去之數百年之內,無人擬者,蓋與天挺之性,功力尚少,用筆運神,未通其趣,可不然歟?」公子從容斂衽而言曰:「僕庸疏愚昧,稟命輕微,無祿代耕,留心筆硯。至如天挺、功力,誠加大夫之說。用筆之趣,請聞其說。」大夫欣然而笑曰:「此難能也,子欲聞乎?」公子曰:「予自少及長,凝情翰墨,每覽異體奇蹟,未嘗不循環吟玩。抽其妙思,終日臨仿,至於皓首而無退倦也。」

「夫用筆之法,急捉短搦,迅牽疾掣,懸針垂露,蠖屈蛇伸,灑落蕭條,點綴閒雅,行行眩目, 字字驚心,若上苑之春花,無處不發,抑亦可觀,是予用筆之妙也。」

公子曰:「幸甚:幸甚:仰承餘論,善無所加。然僕見聞異於是,輒以聞見便耽玩之。奉對大賢座,未敢抄說。」大夫曰:「與子同寮,索居日久,既有異同,焉得不敘?」公子曰:「向之造次,濫有斯言,今切再思,恐不足取。」大夫曰:「妙善異述,達者共傳,請不秘之,粗陳梗概。」公子安退位逡巡,緩頰而言曰:「夫用筆之體會,須鉤粘才把,緩紲徐收,梯不虛發,斫必有由。徘徊俯仰,容與風流。剛則鐵畫,媚若銀鉤。壯則口吻而口口,麗則綺靡而消遒。若枯松之臥高嶺。類巨石之偃鴻溝。同鸞鳳之鼓舞,等鴛鴦之沉浮。彷彿兮若神仙來往,宛轉兮似獸伏龍游。其墨或灑或淡,或浸或燥,遂其形勢,隨其變巧,藏鋒靡露,壓尾難討,忽正忽斜,半真半草因。唯截紙棱,撇娘密紹,務在經實,無令怯少。隱隱軫軫,譬河漢之出眾星,昆岡之出珍寶,既錯落而燦爛,復逯連而掃撩。方圓上下而相副,繹絡盤桓而圍繞。觀寥廓兮似察,始登岸而逾好。用筆之趣,信然可珍,竊謂合乎古道。」

大夫應聲而起,行吟而嘆曰:夫游畎澮者,詎測溟海之深;升培塿者,寧知泰山之峻。今屬公子吐 論,通幽洞微,過鍾、張之門,入羲、獻之室,重光前哲,垂裕後昆。中心藏之,蓋棺乃止。」公子謝曰:「鄙說疏淺,未足可珍,忽枉話言,不勝慚懼。」

夫自古之善書者,漢、魏有鍾、張之絕,晉末稱二王之妙。王義之云:「頃尋諸名書,鍾、張信 為絕倫,其餘不足觀。」可謂鍾、張雲沒,而義、獻繼之。又云:「吾書比之鍾、張,鍾當抗行,或謂過之;張草猶當雁行,然張精熟,池水盡墨,假令寡人耽之若此,未必謝之。」此乃推張邁鍾之意也。考其專擅,雖未果於前規,摭以兼通,故無慚於即事。

評者云:「彼之四賢,古今特絕,而今不逮古,古質而今妍。」夫質以代興,妍因俗易。雖書契 之作,適以記言,而淳醨一遷,質文三變,馳騖沿革、物理常然。貴能古不乖時,今不同弊,所謂 「文質彬彬,然後君子。」何必易雕宮於穴處,反玉輅於椎輪者乎!又云:「子敬之不及逸少,猶逸少之不及鍾、張。」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,而未詳其始卒也。且元常專工於隸書,伯英尤精於草體,彼之二美,而逸少兼之。擬草則余真,比真則長草,雖專工小劣,而博涉多優,摠其終始,匪無乖互。

謝安素善尺牘,而輕子敬之書。子敬嘗作佳書與之,謂必存錄,安輒題後答之,甚以為恨。安嘗問子敬:「卿書何如右軍?」答云:「故當勝。」安云:「物論殊不爾。」子敬又答:「時人那得知!」敬雖權以此辭,折安所鑑,自稱勝父,不亦過乎!且立身揚名,事資尊顯,勝母之裡,曾參不入。以子敬之豪翰,紹右軍之筆札,雖復粗傳楷則,實恐未克箕裘。況乃假托神仙,恥崇家范,以斯成學,孰愈面牆!後羲之往都,臨行題壁。子敬密拭除之,輒書易其處,私為不惡。義之還見,乃嘆日:「吾去時真大醉也。」敬乃內慚。是知逸少之比鍾、張,則專博斯別,子敬之不及逸少,無或疑焉。

余志學之年,留心翰墨,味鍾、張之餘烈,挹義、獻之前規,極慮專精,時逾二紀,有乖入木之術,無間臨池之志。觀夫懸針垂露之異,奔雷墜石之奇,鴻飛獸駭之資,鸞舞蛇驚之態,絕岸頹峰之勢,臨危據槁之形。或重若崩雲,或輕如蟬翼,導之則泉注,頓之則山安。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,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,同自然之妙有,非力運之能成,信可謂智巧兼優,心手雙暢,翰不虛動,下必有由。一畫之間,變起伏於峰杪;一點之內,殊衄挫於毫芒。況雲積其點畫,乃成其字。曾不傍窺尺牘,俯習寸陰,引班超以為辭,援項籍而自滿。任筆為體,聚墨成形,心昏擬效之方,手迷揮運之理,求其妍妙,不亦謬哉!

然君子立身,務修其本。揚雄謂詩賦小道,壯夫不為,況復溺思毫釐、淪精翰墨者也!夫潛神對奕,猶標坐隱之名,樂志垂綸,尚體行藏之趣。詎若功宣禮樂,妙擬神仙,猶挺埴之罔窮,與工爐而並運。好異尚奇之士,玩體勢之多方;窮微策妙之夫,得推移之奧賾。著述者假其糟粕,藻鑑者挹其菁華,固義理之會歸,信賢達之兼善者矣。存精寓賞,豈徒然歟!而東普士人,互相陶染。至於王、謝之族,希、瘐之倫,縱不盡其神奇,咸亦挹其風味。去之滋永,斯道愈微。